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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黑日》到《半蝕》

劉滄龍(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


以日記體裁為形式的文學作品通常是私密情感的自我揭露,然而《黑日》當中的個人感受不僅具有公共的意義,而且飽含描述的力量。在政治自由與公共空間急遽緊縮的香港,韓麗珠筆下平緩流洩的絮語,連通著港人的呼吸血脈,讓孤獨的心事、被掩蓋的真相大白於世。


二〇一九年超過大半年的抗爭行動,不論是否為香港的自由與自主創造了歷史,關乎它的言說與書寫令轉瞬即逝的行動得以傳述在口、銘刻在心,成為實實在在的時代見證,以抵禦系統性的謊言或冷漠惰性的遺忘。說出真話、走出營營苟苟的生活,捍衞自己鍾愛的城邦,即使因而隕命在所不惜,鄂蘭(Hanna Arendt)認為這是希臘悲劇的核心信念,所展現的勇氣也是公共領域最重要的德性。


短短兩年,奪人眼目的海上明珠就此陷落暗無天日的黝深海底。除了以僅有的肉身頑抗波波來襲的惡浪,還有什麼能支撐著純良的人們不至於在絕望中滅頂?韓麗珠用文字悉心包覆她珍愛的寶石,珍珠愈受摧折愈是溫柔堅定地發出幽光。面對不知伊於胡底的黑暗、衝突與分裂,在《黑日》中韓麗珠把最後的希望放在連結之上:


如果我們早已失去了感同身受的餘裕,以至陷入了無休止的分裂,只有重新建立連結才可以活下去。首先是大腦和心的連結,身體和土地的連結,和家人朋友情人動物的連結,最後是跟陌生人和對立者的連結。(《黑日》,頁二三三)


當敵意仇恨滲入骨髓,同理心成了空洞的道德呼籲。此刻唯有回到自身,讓身心同步、連結,才能找到「活下去」的力量。讓己身先跟腳下的土地、跟相愛的人貓相連,那陌異的彼方他者在未來才有機會連通。


然而,就在不斷擴大的政治風暴幾乎要滅裂一切的時刻,二〇二〇年初突然襲來的疫病剎停了香港持續超過半年的火熱抗爭。除了隔閡乖離的人心,現在連呼吸著的肉身也得為了健康之故而彼此隔開。群聚被指為不利防疫甚且違害國家安全。管治當局趁勢抓捕了那些最敢說出港民心聲的人們,要讓每個說真話的人都不得不擔心被扣上罪名。因言入罪的抗爭者,如同在廣場上跟人論辯正義與美善的蘇格拉底,被執政者控以搧惑罪名,又像臺灣早年重大槍擊要犯一樣,戴著手銬腳鐐上囚車入監。執政者為何恐懼那些具有傳染力、傳播力的言論?誰害城邦染病?到底誰才是全民公敵?


不確定、失序的例外狀態成了日常,身心言行必須完全交託出去受到監管。從抗爭到疫情,本來還告訴自己要相信隧道盡頭終會有光的人們,在地獄還未來臨之時,已經「不自覺地步向自我實現的絕路」(《半蝕》,頁三五)。走上這條絕路從非所願,但也不明白除了自毀又要如何才能成就自己?還能做什麼?還在讀和寫的人是為了什麼而非讀非寫不可?又要如何閱讀、理解、書寫眼下的世界?


韓麗珠的文學視角帶著宗教超越的情懷。面對令人髮指的暴行,她舉村上春樹報導一九九五年東京毒氣恐攻的《地下鐵事件》為例,即使面對的是無差別攻擊無辜旅客的純粹的惡,也要放下是非對錯的判決,不帶立場、沒有前設地無條件聆聽。這樣的書寫就帶著文學所蘊藏的純粹之善(《黑日》,頁一六八)。韓麗珠希望能沒有前設地「無條件聆聽」不同的聲音:


無條件的聆聽又和寫作中的「零度經驗」相關。「零度經驗」就是,假想自己第一次認識面前的一切,暫時放下既有的看法、身份和價值觀,不加任何批判地細察眼前的人的臉面、經歷、想法和情感。(《黑日》,頁一六八)


雖然韓麗珠也表示,無差別的聆聽未必能療癒無差別攻擊造成的創傷。但在發生激烈衝突的當下,若是所有人都急著吐出話來,沒有人願意敞開自己接收異己的聲音,任誰都沒有能力可以回應什麼。以無條件聆聽為前提的書寫如同現象學的方法所要求的「懸擱判斷」、「回到實情本身」。既切身體驗沈浸其中,又靜觀細察臨在的現象。只觀察描述湧現的實情,而不下判斷與詮釋,讓自己的感知向世界敞開,無差別地聆聽最微不足道的聲音。


如孩童擁有混樸未割的原初經驗能力,無善無惡、無條件的聆聽、觀看、感受當下現前的一切。或者帶著寬闊柔軟的心,走入深不見底的黑暗洞穴,包容收納自己的痛楚、他人的尖叫與哀哭(《半蝕》,頁四一)。在「零度經驗」當中,極度惡行彷彿被文學的純粹之善救贖。文學的書寫、現象學的方法、宗教的修行救贖,在韓麗珠的筆下融為一體,文字甘露是立誓救度無邊苦厄的菩薩普施的法雨。


不過,韓麗珠坦言自己的同理心有其限度。眼見整個城市與自己因為掌權者的冷硬心腸而受害,過於尖削的現實讓她無法離開受害者立場,去理解冷硬心腸之下或許也埋藏著苦惱。唯一能做的只是「保持著我不理解這個人的痛苦這份基本的覺察」(《半蝕》,頁四二)。當荒謬的夢和謊言吞噬了現實,說出真相還能戳破謊言與幻夢嗎?即使無法確知自己相信的是否為真,抱持著希望是否還有意義?然而,誠實是韓麗珠寫作的首要前提,即使在幻夢中輪迴是唯一的真實,那麼覺察認識的限度並且坦白以告,就是唯一的立足點。


面對生命的脆弱、城市幽黯的前景,並未讓韓麗珠膽怯。她說,當愛貓灰灰突然罹病死去,在心裡挖開了一個永遠敞開的洞,只要一想到就會持續疼痛,但這個奇怪的洞,也長出了可以容納其它的貓的空間,而且新生的部分比疼痛的部分廣闊許多,甚至發現自己日後面對各式的失去和死亡,竟然並不懼怕。因為愛,我們願意付出巨大代價,接受命運的流放,在此生輪迴(《半蝕》,頁五八)。



港人接連受到政治、疫病的壓迫威脅與雙面夾擊,即使屢屢展現寧死不屈的勇毅與堅忍沈著的韌性,但眾所企盼足以扭轉乾坤的歷史時刻卻躊躇未至,席捲全球的病毒讓香江流離的命運更加詭譎難測。從《黑日》到《半蝕》,見證了港人在波盪的時代如何傲然挺立生命的尊嚴。即便時局如此晦暗,依然可以仰賴文字發光。依照韓麗珠的要求,作家得真誠面對自己,不計毀譽、不慮安危,敢於說出自己所見的真相。這個標準既基本又嚴苛,只有少數的作家勇於用最嚴格的尺度檢視自己,並且親身接受時代的考驗。同樣可貴的是,韓麗珠還願意放下身而為人對真理、正義的執見,不忘跟貓與植物學習,不帶批判地身受一切。


然而,擱置批判不意謂著失去判斷的能力。大疫時代把所有人匡列在防範病毒擴散的規訓措施之中,全面監控的秩序為每個人規定他該置身之處,常人與異常者被隔離開來,由外而內臣服於系統性的權力關係、自我監控正在麻痺我們的道德自主與判斷能力。在隔離的日子裡,韓麗珠說,魔幻小說恐怕不再需要存在,因為我們已活在種種難以置信之中,並漸漸接受這一切。解除隔離遙遙無期,返回日常生活難以設想。為了穩住搖搖欲墜的腳步(是的,才剛開始迎接遲到疫情的臺灣人,看到這幾天不斷創新高的確診死亡數字,甚至連坐著都感到呼吸困難),作家不斷自問:要不斷堅持而且不可失去的底線是什麼?她想到的只有尊嚴。即便極權與疫病能逼身體就範,但只要還能留下文字,就有希望留下為尊嚴奮鬥的生命痕迹。


(本文原刊於衛城出版之《半蝕》專文導讀,末段增補於2021年6月5日)


劉滄龍

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教授,曾研究過尼采、莊子、氣的思想,最近開始閱讀鄂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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