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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談植物恐怖的後人文學潛能

黃涵榆(臺灣師範大學英語學系)


捕蠅草(圖片:Wikimedia Commons)

就植物恐怖最顯目的層次來說,類似豬籠草(Nepenthes)、龜背芋(Monstera deliciosa)、花葉萬年青(diffenbachia)等怪奇植物長久以來都是植物學、遊記與風俗誌的要角。十八世紀的瑞典植物學與動物學家林奈(Carl Linnaeus, 1707-1778)的拉丁文著作《自然體系》(Systema Naturae)奠定植物的分類系統,後來的法國植物學家德朱西厄(Antoine Laurent de Jessieu)進一步將植物分成一百多個家族。達爾文(Charles Darwin)1875年的論文《食蟲植物》(Insectivorous Plants)延續他的天擇與環境演化學說,記錄了植物如何適應艱困的環境條件,發展出吞噬昆蟲的特性。十九與二十世紀交替之間,英美文壇出現的包括布萊克伍德(Algernon Blackwood)鄧薩尼勳爵(Lord Dunsany)霍奇森(William Hope Hodgson)、以及一個世代之後的洛夫克拉夫特(H. P. Lovecraft)史密斯(Clark Ashton Smith)等人的怪譚小說和連載通俗小說(pulp fiction),更是怪物植物的聚集地。英國科幻小說家溫德姆(John Wyndham)1951年的作品《人類SOS!》(The Day of the Triffids)對二十世紀後半葉植物恐怖想像提供了重要的靈感來源。二十世紀後半葉到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後,依舊陸續出現包括《天外魔花》(Invasion of the Body Snatchers, 1956, 1978)《人類SOS!》(電影版The Day of Triffids, 1962)等頗為可觀的經典植物恐怖小說與電影文本,不一一列舉。這些作品大多濃縮了對於動物、植物或者不同生命形式區分的不安與焦慮。這些怪物植物在作品中經常被描繪成長著看似人類肢體和器官,更易製造詭奇的效果。混種生命一直都是科幻、恐怖或推設小說(speculative fiction)的主角,學術或非學術論述言說或想像的對象。如學者米勒(T. S. Miller)指出,食人植物(的傳說與想像)緣起於對物種的共通根源以及人類與植物的關聯的焦慮,人類似乎從怪物植物失控的生長與繁衍看見自身的演化歷程,害怕自己退化到「前動物」(pre-animal)狀態;但是這些食人植物同時也發揮了涵納恐懼和重建分類秩序的文化功能,重新將動物擺在低於人類的位階,把植物移回可控制的「背景」(468-69)。即便如此,米勒並未否認怪奇物植物具有後人文主義的潛能:它們曝露出人類與植物詭奇的分身關係,鬆動既有的物種階序,有助於反思人類對於植物工具性的利用與剝削(462)。


事實上,「植物恐怖」研究與當前思辨實在論(speculative realism)思潮帶動下出現的「暗黑生態」(dark ecology)有著高度的親近性,兩者都關注事物的特質及其顯現、經驗與深層真實的斷裂,也都可命名為「怪異實在論」(weird realism)和「鬼魅生態」(spectral ecology)。從這樣的理論視角來看,生活在人類世的我們無以為家,或者我們曾經熟悉的家不再是一個舒適的場域,而是佈滿恐怖與神秘,我們所存在的世界的維度遠超出我們的認知和感官範疇。莫頓(Timothy Morton)在〈鬼魅生命:恐怖谷事實上是一座巨大的平原,向眼睛所能及的每個方向延展〉(“The Spectral Life: The Uncanny Valley Is in Fact a Gigantic Plain, Stretching as Far as the Eye Can See in Every Direction”)一文中指出,所謂的「生態」是許多不同的人與非人匯集而成,不論是人類、樹木或整個生態體系的存在都是鬼魅的,都超出生與死、真實與虛幻、存有與顯現(appearance)的區隔,本質都是怪異的(272-73)。也就是說,生命與事物不會完全顯現,它們的本質超出所顯現的和我們所能感知的範圍。在鬼魅生態裡,「遭遇」其他生態存在必然是遭遇「非同一性」(nonidentity),也就是物種和知識分類系統之間的不對稱,於是擾亂了「本質」、「關係」、「因果律」等傳統哲學框架。遭遇也是一種「纏繞」(haunting)的經驗,而纏繞的條件是「已在」(givenness)。這種「已在」不能被化約成可預期的事物,它會反覆出現,但每一次的重複都是新奇的,或者說都會帶來某種「詭奇的新鮮感」(uncanny sense of refreshment)(274)。莫頓透過盧貝托(Miljohn Ruperto)的「鴨兔變體」動畫和「鬼植物」圖像指出,「活著而不強加一種和死亡形成僵化對立的生命觀就是不死,就是成為鬼魅。那已是死後生命,那還在蠕動的已無法用傳承久遠的生命概念加以分類」(288)。


伍達德(Ben Woodard)提出的「黏稠動力學」(slime dynamics)的概念,或可稱為「暗黑生機論」(dark vitalism),也同樣有助於理解植物恐怖的後人文學潛能。伍達德指出,「人類透過觀察所獲得的知識,總是受限於我們根據我們自己可感知的世界和關懷所做的思考和觀察」(7)。他提出的暗黑生機論描繪出人類如何無法完全掌握宇宙或自身、我們稱之為自然的範疇以及我們在其中的位置的深層真實(8);暗黑生機論沒有假定生命由任何單一本質驅動向前,它是一種脫離人類中心的觀點,「一種因為面對難以居住的宇宙而感到噁心的了解,陳述著生命產生自時間之中的偶發事件,而時間又被空間和宇宙的幾何所彎曲,被意外、情境、反饋和歲月沖刷所毀壞」(11)。這樣的理解裡沒有宇宙萬物各得其所或者生命體與環境間的和諧的相互依存,生命(包括植物生命)也並非依循著清晰可辨的空間軌跡和直線時間與井然有序的階段而成長。

Haunted Nature?

與此同時,我們也看到當代人文研究一股「誌異自然」的研究風潮的重現。2019年11月8-9日在德國烏茲堡(Wűrzburg)大學舉行的「鬼魂縈繞的自然論壇」(Haunted Nature Symposium)堪稱當代生態誌異∕生態恐怖研究的里程碑之一,會中匯集了這個領域的幾位代表性學者(包括Dawn Keetley、Elizabeth Parker、Agnieszka Soltysik Monnet、Elisabeth Scherer等人,會議發表重點摘要見此),發表的議題包含蕈菇與黑黴菌、環境焦慮、怪異的攀爬與擴散的植物生命、自然災害與生態啟示論、日本產女(ubume)鬼怪傳說等。討論會也促成了當前生態誌異∕生態恐怖代表性學術刊物《誌異自然:生態恐怖與生態誌異新方向》(Gothic Nature: New Directions of Ecohorror and the EcoGothic,持續重新詮釋誌異與恐怖文學傳統,並開發新的議題與方向。帕克(Elizabeth Parker)和波蘭(Michelle Poland)在《誌異自然》發刊號的前言裡,清楚地闡述自然的鬼魂縈繞特質。在西方文化想像中,自然——包含森林、山嶺、海景、荒漠、樹木與花草——經常引發恐懼、驚奇和神往,在故事中被再現為過度的、無法預測的、破壞性的、誘人的、具有超自然力量的他者,而且最另人不安的是活生生的,無所不在地威脅著何謂「人」的定義(Parker and Poland)。誌異自然的基礎就在於善與惡、生與死、人與非人間的界線的穿越,人類面對這樣的具有掠奪性的鬼怪自然無可避免地感受到恐懼、焦慮和無力;這樣的自然景象可以回溯到十八世紀末以降的誌異文學,諸如拉德克利夫(Ann Radcliffe)的《烏道夫之謎》(The Mysteries of Udolpho, 1794)、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的〈青年善士布朗〉(“The Young Goodman Brown,” 1835)、勃朗特(Emily Brontë)的《咆哮山莊》(Wuthering Heights, 1847)、史托克(Bram Stoker)的《德古拉》(Dracula, 1897)等作品。植物恐怖也可以被視為這樣的文學傳統當代的發展。這樣的文學傳統整個來說,探索人類與周遭的綠色世界之間不安的關係。自然無所不在,在看得見的範圍裡如此凡常以致於不可見。自然的誌異性就在於它既可見也不可見,可知與不可知,挑戰人類封閉的感知、生態觀與世界觀;我們所建立的知識與文明體系並不如我們自以為是認為的那麼穩固,如同當前人類世所面臨的情境。生態誌異∕生態恐怖曝露出人類與植物曖昧詭奇的分身關係,能夠鬆動既有的物種階序,使我們能夠反思人類對於植物工具性的利用與剝削(Parker and Poland, “Gothic Nature: An Introduction”)。


在類似的理念下,以休斯(William Hughes)為首的學者們於2020年6月在澳門大學舉辦「新冠誌異」(CoronaGothic)研討會,論文後來以《新冠誌異:大疫文化》(CoronaGothic: Cultures of the Pandemic)為專題刊登於《批判季刊》(Critical Quarterly, 2020)。論文除了在新冠肺炎疫情當下重新詮釋誌異文學傳統,也檢視傳染病大爆發敘述所散發的殖民主義或東方主義的回音。帕克與波蘭從生態誌異∕生態恐怖的角度看待這一波「新冠誌異」的研究趨勢。根據他們的說法,全球性的人類過度擴張與移動導致生物多元性的消失和病原的擴散,COVID-19等於是整個「誌異(化)環境」直接的結果(Parker and Poland, “We Live”)。無形的病毒群集讓大部分的人感到驚嚇、窒息和陷入幽閉恐懼,特別是當我們面對的是更無形、更不確定、「更狡猾」的變種「新冠病毒—敵人」。如同誌異與恐怖文學裡的情境,COVID-19也已激起頗為普遍的偏執氛圍,各種假訊息和陰謀論如同病毒四處擴散,而新冠肺炎本身持續跨越物種與地理界線,也是典型的誌異與恐怖文學主題。頗值得一提的是,被認為是新冠病毒傳染「始作俑者」的蝙蝠一直以來在誌異與恐怖文學與大眾想像裡和傳染病與不死生命脫離不了關係。簡單來說,帕克與波蘭認為整個COVID-19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恐怖故事,源自我們與非人或「不只是人類的」世界間崩壞的關係,於是生態誌異與恐怖的提問更顯急迫。


布拉伊多蒂(Rosi Braidotti)在《後人類知識》(Posthuman Knowledge)指出,後人類的知識生產要同時批判人文主義和挑戰人類中心主義,從跨物種關係而不是從文化與政體的角度理解我們自身。這表示關注非人客體只是必要但非充分的條件,我們還必須陌異化(defamiliarize)我們的思考習性(8, 10, 77)。如果植物恐怖研究能夠成為一門布拉伊多蒂所談的「批判性後人文學」(Critical Posthumanities,她列舉的名單包括生態、環境、醫療、神經、數位人文等範疇),站在認知位置的將不再只是人類,人類不再是有清楚界定的單一存在而是複雜的組合,能夠理解與感受所有生命形式不同型態的智能、創造力與生命力(101)。我們不難在上述植物恐怖研究看到它們擺盪在超出人類的植物他者性,和一種重思人類的本體存有和倫理的反射性凝視之間,也就是說,對於從植物恐怖想像「沒有我們的世界」成為解構人類思考或建構後人類知識的條件。這種人與後人的擺盪也出現在當前的植物批判研究所進行的「後人類知識生產」。馬爾德(Michael Marder)明白指出,強調分類系統的學科知識(不論是基因結構、適應環境與演化的知識)無法支撐植物思考。馬爾德採取的立場包括「詮釋現象學」(回歸事物本身,排除預設)、「解構」(反對加諸在獨特的物質世界的形上暴力)與「弱思想」(悅納多重詮釋)(5-7)。馬爾德肯定植物生命不與人類生命世界重疊的同時,也訴諸一種與環境交涉更為頻繁緊密的主體性,人類思考透過與植物的相遇而去人化(de-humanized),以此轉化的思考與植物生命維持續變異(而非固定封閉)的共生關係(10)。


這種人與後(非)人、主體與去主體間的擺盪,並非植物批判研究以及生態誌異∕生態恐怖∕植物恐怖本質上需要克服的侷限或瑕疵,而是讓我們看到建構後人文學的各種複雜面向,以及反思當前人類世的環境與生命情境的不同視角。如寇爾布魯克(Claire Colebrook)在《後人類之死》(Death of the Posthuman)一書中指出的,「當我們知道有某些存在或世界超出我們的認知範疇,意謂著我們的實踐不能被化約成我們所知道的或感覺到的,我們的知識不足以支撐或決定我們的決定」(31)。她同時也認為後人文主義和虛無主義具有相似的結構,兩者都可視為回應超越性的失去和「一種減掉人的世界」,一種人類不再享有特權、甚至找不到恰當位置的世界。如果可能有什麼後人文學潛能,也是出自存在的特質和顯現、世界和人類的感知、植物生命和人類的知識、非人與人、理論與實踐之間的擺盪。在人或非人之間(虛假)的二元對立做選擇,都將是一種封閉的、物化的或規範性的生命觀。



引用書目

Braidotti, Rosi. Posthuman Knowledge. Cambridge: Polity, 2019.

Colebrook, Claire. Death of the Posthuman: Essays on Extinction. Vol. 1. Ann Arbor: Open Humanities P, 2014.

Marder, Michael. Plant-Thinking: A Philosophy of Vegetal Life. New York: Columbia UP, 2013.

Miller, T. S. “Lives of the Monster Plants: The Revenge of the Vegetable in the Age of Animal Studies.” Journal of the Fantastic in the Arts 23.3 (2012): 460-79.

Morton, Timothy. “Spectral Life: The Uncanny Valley Is in Fact a Gigantic Plain, Stretching as Far as the Eye Can See in Every Direction.” Posthumous Life: Theorizing beyond the Posthuman. Ed. Jamo Weinstein and Claire Colebrook. New York: Columbia UP, 2017. 271-94.

Parker, Elizabeth, and Michelle Poland. “We Live in Eco-Gothic Times: Gothic Nature in the Current Climate.” Gothic Nature: New Directions of Ecohorror and the EcoGothic 2 (February 2021).

——. “Gothic Nature: An Introduction.” Gothic Nature: New Directions of Ecohorror and the EcoGothic 1 (September 2019).

Woodard, Ben. Slime Dynamics: Generation, Mutation, and the Creep of Life. Winchester, UK: Zero Books, 2012.



黃涵榆

現職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英語學系教授、台灣人文學社監事、高中哲學教育推廣協會(Phedo)理事、臺灣智庫《思想坦克》專欄作家。研究興趣包含後人類、生命政治、精神分析、恐怖文學、當代歐陸哲學等。近期出版包括《跨界思考》(2017年7月)、《附魔、疾病、不死生命》(2017年12月)與《閱讀生命政治》(2021年9月),目前正在進行倦怠研究與撰寫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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